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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Undinus sich winden(蠕动吧,水精)
久我镇子拿出的六格预言图虽然隐含凄惨残酷的内容,但看上去却是极其古拙的线条,形状也很诙谐。不过在这桩事件里,这绝对是各种要素的根源。如果在这个时机爬梳错误,哪怕之后再经过数千次的侦讯讨论,一定也会出现难以突破的厚墙,阻碍调查进展。因此,在镇子提出惊人解释时,法水只是低头将下巴抵在胸前,看似入睡般凝神默思,他心中的苦恼想必远远超越过往的经验。这桩完全没有凶手的命案——看来终究无法否定与埃及船和死状图关系的解读。不过令人意外的是,终于抬起头的他,脸上渐渐充满活力,呈现鲜活的表情。
“我懂了,可是久我女士,这些图的原理绝对没有那种史威登堡神学(在《诠释启示录》<a id="jzyy_1_63" href="#jz_1_63"><sup>(1)</sup></a>和《天界的奥秘》<a id="jzyy_2_63" href="#jz_2_63"><sup>(2)</sup></a>中,史威登堡对《出埃及记》以及《约翰启示录》的字义采用相当牵强附会的数读法,让这两部经典预言出日后诸多历史上的重大事变)的解释。这当中非但不带疯狂成分,反而呈现出条理分明的逻辑形式。另外,在各种现象中都相通的空间结构几何学理论,也是这当中绝对不变的单位。因此如果能将这些图与宇宙自然界的法则相对照,其中势必会浮现出抽象化的对象。”
法水突然踏入这可谓前所未有、超脱经验的推理领域,连检察官听了也只能哑然以对。大家都说数学逻辑是一切法则的根本原理,但即使在那桩主教杀人事件<a id="jzyy_1_64" href="#jz_1_64"><sup>(3)</sup></a>中,黎曼·克里斯多福的曲率张量推论<a id="jzyy_2_64" href="#jz_2_64"><sup>(4)</sup></a>也只是单纯用来表达犯罪概念。但法水却试图将其实际应用到犯罪分析上,正要踏入一个空泛的思维抽象世界……
“啊,真是……”
镇子显露出明显的嘲弄态度。
“这让我想起以前曾听过某个愚蠢的理科学生,在上了洛伦兹收缩<a id="jzyy_3_64" href="#jz_3_64"><sup>(5)</sup></a>的课后,把直线画歪的故事。那么您可以分析解说一下闵可夫斯基<a id="jzyy_4_64" href="#jz_4_64"><sup>(6)</sup></a>的四维时空架构和第四容积(在立体体积中只有灵质得以渗透存在的空隙)吗?”
法水狠狠将对方的嘲笑瞪回去,先对镇子略示警告后才开口。
“在宇宙结构推论史上最精彩的一页,应该是爱因斯坦与德西特<a id="jzyy_5_64" href="#jz_5_64"><sup>(7)</sup></a>两人对空间曲率的理论论辩。当时德西特主张空间曲率系根据空间特有的几何学特性,反驳爱因斯坦的反太阳论。但是久我女士,如果对比这两者,就会出现预言图的本质。”
法水说出这些让人听来疯狂的话,并且画出这张图开始说明。
“首先,先从反太阳论说起,爱因斯坦认为由太阳发出的光线在绕过球形宇宙的边缘后,会再度回归到原点。所以最初到达宇宙边界时,太阳光会在此形成第一映像,之后再经过数百万年的旅程,绕过球形外围来到背后的对向点,形成第二映像。然而此时的太阳已经死亡,只是个黑暗星体。也就是说对应这映像的实体,已经不存在于天体世界中。久我女士,您不觉得这种实体已经死亡但却出现过去映像的因果关系,跟此次算哲博士与六位死者的关系很相似吗?确实,一边是Å<a id="jzyy_1_65" href="#jz_1_65"><sup>(8)</sup></a>(一厘米的千万分之一),另一边是百万兆米,可是在世界空间中,它们的对照也只是一微小线段的问题。而德西特进而更正了爱因斯坦的论点。他认为,螺旋状星云的光谱线距离愈远,愈往红色移动,随着其移动,可以推断光线的振动周期会愈迟缓。因此,在到达宇宙边界时光速会成为零,完全停止行进。所以映现在宇宙边缘的影像应该仅有一个,可能与实体没什么不同。接下来我们就必须从这两种理论中,择一来解释预言图的原理。”
“我看你愈说愈荒唐。”
熊城搔落满地头皮屑,嘟囔道。
“也差不多该从天国的莲台回来了吧。”
法水只能苦笑面对熊城的调侃,继续讲他的结论。
“当然,如果试着将德西特的理论从太阳心灵学转移到人体生理上,会发现即使横越宇宙半径,历经漫长岁月,实体与映像依然不变,而这套论点套用在人类生理上又代表什么呢?举例来说,假如这里有一个病理性潜在物质,从发生到生命终结既无繁殖也未衰减,永远保持不变的形状,那这会是……”
“你的意思是?”
“那是种特异体质。”
法水毅然断言。
“可能是肥厚性心肌症,或者硬脑膜冠状缝未愈合。但是能够形成对称的抽象现象,就代表自然法则也在人体生理中循环。像顺势疗法<a id="jzyy_1_66" href="#jz_1_66"><sup>(9)</sup></a>就企图用热力学来解释生理现象。所以说,赋予算哲博士这个无机物神奇力量,引人想象人偶具有心灵感应功能,其实只是凶手狡猾的障眼法。这图中的死者之船等等,可能纯粹象征时间的进行,别无他意。”
特异体质——熊城被两人精彩的论辩火花吸引,万万没想到事件背后竟有如此色彩晦暗的打火石,他神经质地擦去掌中的汗水。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除了家人名单中还有易介的名字呢?”
“这就是重点哪,熊城。”
法水满意地点点头。
“谜题不在于图画的本质,而在于绘图者的意志。但是再怎么看,这种医学幻想都不像是本于良心的轻微示警。”
“但这图形不是相当诙谐吗?”
检察官表示异议。
“这也冲淡了那露骨的暗示啊。我可不觉得这当中有丝毫酝酿犯罪的气息。”
听了检察官的反驳,法水严谨地陈述自己的观点。
“幽默或玩笑确实可以带来一种生理上的洗涤。但是对于一个情感无处宣泄的人来说,这却极其危险。如果一个人的脑中只有一种世界、一种观念,这种人一旦萌生兴趣,便会对其产生偏执倾倒,一直以相反的形态来寻求感应。假使这图中的本质反映出这种倒错心理,最后便会扭曲观察的视点。并且从形式转移到个人经验上,也就是从喜剧转为悲剧。之后就像疯子般开始追寻自然淘汰的痕迹,只留下冷血可怕的狩猎心理。所以说支仓啊,我虽然不是宋戴克<a id="jzyy_1_67" href="#jz_1_67"><sup>(10)</sup></a>,但比起疟疾或黄热病,我更害怕雷鸣和黑夜。”
“喔,罪征学是吗……”
镇子依旧发挥她嘲讽的功力。
“我向来以为那种东西只需要瞬间的直觉。说到易介,他几乎等于降矢木家的一分子了。他跟才来这里七年的我不同,虽然身份是佣人,从小到现在四十四岁为止,一直都跟着算哲老爷,还有,这些图当然没有登载在图书索引上,我敢断定,过去从来没有人看过。这图藏在算哲老爷死后没人动过,满是灰尘的未整理书籍底下,就连我也是去年年底才发现有这种东西存在。所以假使如您所说,凶手的计划灵感取自这预言图,那么凶手的算计——不,应该说是减法吧,可就非常不简单了。”
这位奇妙的老妇人突然表露出令人费解的态度,让法水也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马上恢复原本的洒脱。
“这么说,只要在算式中加入几个无限记号就行了吧。”
说完之后他又吐出一句惊人之语。
“但我认为即便是凶手,也不只需要这张图。难道您不知道这图还有另一半吗?”
“另一半……谁会相信这种妄想?”
镇子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叫,法水这才展现他极敏锐的神经。不管是预言图的解读或者这句话,从法水直观思维释放出来的讯息,都已经超越人类感觉的界限了。
“如果您不知道我就告诉您吧。或许您只觉得这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但其实这张图不过是分成两半的其中之一。在这六幅图之外,还有更深远的含义。”
熊城听了很是惊讶,他开始以各种方式对折,比对这张图的四边。
“法水,你可别胡说。这张图的刀痕虽然宽,但线条却很正确。看不出事后又经裁切的痕迹啊?”
“不,当然不会有裁切痕迹。”
法水平静地说着,并且指向整体呈形的预言图。
“这个形状本身就是一种暗号。死者的暗示原本就极其阴险,所以手法也相当扭曲。在这张图上也可以看出来,整体呈现刀具(石器时代的滑石武器)的刃形。但右上方的斜切部分,其实包含极深远的意义。当然,如果算哲博士不具备考古学的造诣这也不成问题,不过在纳尔迈·美尼斯王朝<a id="jzyy_1_68" href="#jz_1_68"><sup>(11)</sup></a>时期的前金字塔象形文字中,确实有符合这个形状的文字。各位请想想看,博士为什么要在这种局限又不自然的形状中作画呢?”
法水先用铅笔在预言图的空白处上画出形状。
“熊城,假如这是上古埃及表示二分之一的分数,我的想象或许也不全然是妄想。”
简短说完后,他又对镇子说。
“当然,已经不使用的语言中出现富有寓意的图形,也很难断言绝对不需要修正。但是直到那之前,我希望尽量避免循着这些图计算出凶手。”
在法水解释的这段时间,镇子看似懒洋洋地望着半空,不过她眼中却燃烧着追求真理的炽烈热情。不同于法水清澄唯美的思维世界,她试图不断累积富含沉重阴影,饱含质量的点滴,来阐明实证性的深奥事实。
“独创确实不凡。”
她自言自语般说道,再度恢复冷酷的表情,看着法水。
“实体不比假象绚丽,这的确是常态,不过,先不管那种含语族<a id="jzyy_1_69" href="#jz_1_69"><sup>(12)</sup></a>的葬礼纪念品,如果真的有人目击到方形光芒和死者之船,您怎么说?”
“如果是您,我会让支仓将您起诉。”
法水面不改色地说道。
“不,是易介。”
镇子平静地回答。
“就在丹恩伯格夫人吃香橙的十五分钟前,易介大约离开了房间十分钟。后来我问他去哪儿,他是这么告诉我的。易介说举行神意审判会时,他正站在后门玄关的石板上,不经意望向二楼中央,有个东西映入他眼中。在举行审判会房间右邻的凸窗边,好像有人在,一个诡异的漆黑身影一晃而过,还响起东西掉落地面的微弱声响。受到好奇心驱使,他忍不住前往察看。但是过去一看,只发现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那您问过易介是走哪条路径过去的吗?”
“没有。”
镇子摇摇头。
“再说,伸子小姐在丹恩伯格夫人晕倒后马上到隔壁房间去拿水,除此之外没有人离开过自己的座位。说到这里您应该能了解,为什么我近乎愚蠢地执着于这预言图上了吧。当然,那人影不在我们六个人当中。话虽如此,佣人们也不在凶嫌之列。所以您应该可以了解,这桩事件显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镇子振振有词地陈述,气势逼人。法水盯着橙红烟头,过了一会儿,又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是吗。可是像尼柯尔教授那种错误百出的医生,也留下这么一句名言——结核病患血液里,含有让大脑产生幻觉的物质。”
“啊!为什么您还是……”
镇子显得很是气恼,但马上又恢复毅然的态度。
“那么您看看这个……假如这纸片掉落在玻璃碎片上,那易介的话也有根有据。”
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一张被雨水与泥土弄脏的信笺残片,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这句德文。
Undinus sich winden
“这样实在看不出笔迹。这哥特字体看来就跟螃蟹走路一样。”
法水先是失望地低声说道,但才刚说完这句话又立刻双眼发亮。
“咦?这词性变换倒是有意思。这句话本来的意思是‘蠕动吧,水精<a id="jzyy_1_71" href="#jz_1_71"><sup>(13)</sup></a>’,但是这个句子却把原本阴性的Undine后面加上us变成阳性。您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吗?还有,宅邸内的藏书中,有没有格林的《关于古代德文诗歌杰作》或者费斯特<a id="jzyy_2_71" href="#jz_2_71"><sup>(14)</sup></a>的《德文史料集》<a id="jzyy_3_71" href="#jz_3_71"><sup>(15)</sup></a>?”
“很遗憾,我不清楚。关于语言学的书籍我稍后再向你报告。”
镇子倒是意外坦率地承认,静待法水对这个句子的解释。可是法水却只是低头看着纸片,迟迟不开口。熊城趁这沉默的空当说道。
“不管怎么样,易介会到那里去一定有某种重大意义。你就别再隐瞒,老实说出一切吧!反正那个男人已经露出马脚了。”
“如果还有其他该说的事,大概就只剩这件事了吧。”
镇子依然不改冷嘲热讽的语气。
“在那段时间,我独自一个人留在这房里。既然要被怀疑,还不如一开始就被怀疑……不过通常再查下去就会知道,根本没什么可疑之处。还有,伸子小姐与丹恩伯格夫人在神意审判会开始的两个小时前曾经起过争执,但是他们的争执与这些现象还有案件本质都没有任何关系。再说,易介的消失和先前提到洛伦兹收缩一样。就是您这种恫吓式的侦讯,才会导致类似那名理科学生的倒错心理。”
“可能吧。”
法水缓缓吐出一句,抬起头,但他的脸上却笼上一层阴影,仿佛在暗示某种事件的可能性。不过他对镇子说话的语气却很是殷勤。
“总之呢,很感谢您准备了这么丰富的资料,但是就结论来说,我深感遗憾。您完美的模拟推论法在我看来,也只是呈现所谓仿似观点。所以就算人偶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只觉得是幻觉吧。毕竟现在还不知道那种非生物学的力量究竟何在。”
“您会慢慢了解的。”
镇子的口气好像在给法水最后一次警告。
“其实在算哲老爷的日记本中,自杀的前一个月,也就是去年三月十日那栏中有这么一段记载。‘不得不藏匿的隐秘力量,倘若吾苦寻得之,该日定将烧毁魔法书’。博士已成无机物的遗骸或许不值一顾,但是我总觉得,在这栋建筑物里,潜藏有某种能有机驱动无机物质的奇妙生体组织。”
“那就是烧毁魔法书的理由吧。”
法水话中有话,但渐渐离开预言图的话题,提出另一个问题。
“不过现在也只能尽力重现消失的东西,届时再次请教您的数理哲学。再来想请教您关于目前的财产,还有算哲博士自杀当时的状况。”
这时镇子盯着法水,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