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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鹤教授从此急速改变。他成了唯物史观的学徒,开始根据那套理论来架构日本史。以前视为学说核心的《古事记》与《日本书纪》被他轻易舍弃,只选择对新理论有利的部分,谨慎地摘录引用。
基本上,进步派的历史学者是以演绎法拿这套史观来解释现象的,所以多半擅长概史;可是论到搜集零碎史料再归纳的细部技术就有点马虎了。关于这一点,大鹤教授凭着天生的细心,以古代史——尤其是他最拿手的神社传承关系——为中心加以研究。资料大致都是以前累积下来的,所以倒也不用费力,只要苦心钻研唯物方法论就行了。
总之,大鹤教授彻底改变了,如今他在课堂上的讲课内容与战时的背道而驰。既可以夸他勇敢,也可以贬他无耻。
有一次,一名学生起身发问。
“老师的论调,好像与战败前大不相同,请问是什么原因?”
教授并没有像战后转向的进步派文人一样,用“受到军部压迫”这个拙劣的理由来搪塞。
“史观这种东西是活的,并不是既定的,它会随着时代不断地发展,它不是死的,随时都在前进。”
学生似懂非懂地坐下了。
玖村武二一直冷眼旁观着大鹤教授。他知道一个秘密——教授的新理论都来自于他的书房。任何人只要知道他人的秘密,都可以瞧不起当事人。不过,大鹤惠之辅的历史论以史料研究为主,所以比起其他粗愚的研究显得更为缜密,这一点倒是有点特别。
然而,对于玖村来说,那套学问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只是觉得大鹤教授很灵巧,同时羡慕大鹤教授那种为所欲为的处世态度。
学界总是有数不完的势力斗争。学者之间的妒意比女人还强烈,所用阴谋连政治家都要自叹不如。一旦身处同一所大学内,妒意更会加倍,阴谋也在看不见的地方不断发生。
而玖村武二是个谨慎的男人,他一向小心提防被卷入阴谋、遭到拖累。他知道自己是个有利用价值的男人,拥有新锐学徒的名号,又颇具新闻价值,万一卷入阴谋,像他这么有才干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身败名裂。因而,就算只是只言片语、举手投足,他也总是小心翼翼地提防着。
可是大鹤惠之辅不一样,他以前拥有的名声早已退去。战败之前,他的学说的确颇受军国主义者尊重,总是独领风骚;然而现在他已经退居第二线甚至第三线了。他已不再是别人嫉妒的目标,整个人已经失去被卷入阴谋的价值了。简而言之,就是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了,所以,他能够为所欲为地随意发言或改变观点。虽然他现在受人轻蔑,但那种自由自在的立场还是令小心翼翼的玖村略感羡慕。
花了一年,大鹤惠之辅终于写完了一本书。他拿去找玖村商量。
“玖村,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拿给你认识的书商,以前替我出书的出版社已经换总编了。”
就算总编没换,恐怕也没人肯理你吧,玖村在心里暗自嗤笑。
“知道了,我去说说看。”
玖村表面上热心地答应了,并接下那个装着超过四百张稿纸的包裹。他用双手掂了一下,这重量仿佛直接压在他的心头。不过,他还是仁慈地替大鹤接洽。
“大鹤老师也变了呀。”书商看完稿子后来访,这么对玖村说道。
“你也这么觉得吧,这才符合潮流嘛。”玖村虽这么说,但其实也有点心虚,于是又补了一句,“现在的他才是真的!以前是他走错路了。”
“可是,这个名字恐怕有点……”书商露出为难的表情,歪着头说道。
“不用这么在意吧。”玖村装出极力说服的模样,又说,“现在的许多进步派文人在战前不都属于另一派。不过,如果你没兴趣,我也不会勉强你。”
实际上,玖村虽然出面牵线,但本质上依旧采取袖手旁观的姿态。因为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过了几天,那位书商有了回音,说愿意出版,不过有个条件,就是玖村的下一本书也必须交给他出版。对玖村来说,这是一宗很不甘愿的交易。
大鹤惠之辅撰写的《日本古代史新研究》就这么出版了。他在书中演绎唯物史观,叙述古代也有现代阶级斗争,表达一种极具战斗风格的历史观。结果,学界没有人提出读后感,正如玖村所预料的,就连进步派阵营也一声不吭。
但大鹤惠之辅的努力非比寻常,后来他又陆续出版了类似的书籍。他拿着第一本书主动去找二三流出版社打交道,所幸他在这方面很拿手,就像推销员一样会做生意。
就像上色一样,即便刚开始时色彩淡得不起眼,但日积月累总会有一定浓度的。经过长期的努力,学界及整个社会对大鹤惠之辅的印象都有了改观,这也是自古以来便有的法则。只不过,他那个有前科的名字依旧是个包袱,总会留下模糊的不良印象。
玖村武二能够理解大鹤教授这种令人同情的努力,教授想恢复以前的名声,想成为学生挤爆教室的当红教授。不,也许名声只是一种手段,其实他真正想要的应该是富裕的生活吧。对于年近五十的他来说,有这个欲望并不过分,放逐期间的逆境也是原因之一吧。他一定很想靠着出书赚取比大学薪水多出好几倍的收入,盖一幢漂亮的房子,收藏数不清的藏书。玖村就是范本,他每次来玖村家做客,都会望着这个范本,萌生妒意,之后再把妒意化为斗志,努力鞭策自己,脚步踉跄地离去。不,说不定他来玖村家,就是为了寻求鞭策的。
玖村在家中想象大鹤惠之辅几乎怒发冲冠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