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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南风悠悠新生树叶的甜腥味儿弥漫了全村的初夏之夜,大脚老汉的院门被人一下下拍响。封运垒起床将门打开之后,有个人像一段木头似的猛地栽了进来。封运垒吃惊地后跳一步,问:“谁?”那人在地上挣扎着道:“二表哥,我,我是三国。”封运垒说:“哎呀,你打工回来啦?”急忙扶起他,叫开了爷爷的房门。
拉开灯一看,祖孙俩都让三国的样子吓得瞪大了眼睛。只见这个过年时还很强壮的小伙子,此刻形容枯槁像个瘦鬼一般。问他怎么成了这样,三国喘着气道:“我,遇上喝血鬼了……姥爷,先给个煎饼,我要饿死了!”接着,他一边大口吃着煎饼,一边呜呜噜噜地讲了他的遭遇。
原来,他去北京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活干,只是天天焦急地在西城区的一个劳工市场上转悠。这天有两人过来说,离北京不远的河北省河间市有活干,是搞食品生产的,包吃包住一月开三百块钱,问他去不去。三国觉得在北京找活也难,就答应了。没想到跟着他们到了河间,刚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下,就让人日夜看管失去了自由。这伙人是血霸,专门骗来一些民工抽他们的血卖。他进去时,这里已经关了十几个,有一个年幼的才十五岁,还有一个神志不清的精神病人。血霸给他们一天三顿饭,只是馒头、白菜豆腐,隔上两三天就强行抽他们一次血。一回抽二百西西,最多时要抽八百西西,抽出后就拿到外面的血站卖,卖的钱都让他们那些人分了。为了让他们身体多造血,血霸们还常常给他们打针,打得他们浑身难受迷迷糊糊。等有人身体垮掉再也不能抽血时,就给个几十块钱的路费让他走。三国是在里面囚了两个多月,抽了二十多回血,最后躺在床上起不来,吸血鬼才让他走的。临走时他们还拿着刀子对他说,如果他在外头把这些事讲出去,就杀尽他的全家……说到这里,三国就伸出胳膊让他们看。看见那两只有着密密麻麻针眼和大片淤血的胳膊,大脚老汉和封运垒一人抱住一只失声大哭!老汉跺着脚说:“外头就是有杀庄户人的呀!就是去不得呀!”不知何时进来的运垒媳妇左爱英也很罕见地开了口,骂道:“城里人都是些驴x操的!”
这时绣绣老太早已醒了,正躺在那里向这边看。大脚老汉把外甥扯到她的跟前,带着哭腔说:“枝子她娘,你看看咱外甥受了啥罪!你看看你看看!”三国也流着泪向他的姥娘哀号。
然而,面对受尽摧残的外甥,绣绣老太却表情呆滞毫无反应。
第二十五章
三国的遭遇迅速传遍周围的村庄,恐怖感像乌云一般积压在外出民工家属们的心头。向来为庄户人淡漠与忽视的乡邮员小熊成了人们天天盼望的人物,只要一身绿色的他骑车进村,马上就会围上去一些妇女和老人。拿到了亲人信件的对小熊哈腰点头千恩万谢;拿不到的就对小熊反复诘问直到把他问烦。大木的妻子刘正莲一直没收到男人的信,几乎是天天上午在村部等。一天一天地等不到,便一天天地问小熊是怎么回事。小熊起先还能向女人解释几句安慰几句,有时还开玩笑说大木是在外头学花花了,找了个城里小妞把家忘了。刘正莲当然不信,依旧去等去问,小熊最终叫她问得不耐烦,甩一甩长头发大声道:“天天问天天问,难道是我把你男人弄丢了?”以后刘正莲就不好意思再问了,甚至连村部也很少去了,只是在地里干活时远远看见小熊进村,都要拄着锄柄发一阵呆。
但是像大木这样不见来信的是极少数。大多数打工者都在这个春天里向家中寄回了一到两封信。过了清明节,有些人家不光收到信,还收到了汇款单。这些绿纸片子在寄来后都要经过甚为广泛的传阅,人们在传阅过程中说得最多的话是:“咳,出去还真是能挣钱哩!”
这些绿纸片子给持有者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烦恼。经常有这样的事情:持有者兴冲冲地去镇上邮局里取,里面的人看一看立马给甩了出来:“没有钱!”问什么时候有,答曰过几天再来看看。然而过几天再去还是说没有钱,有的人一连跑好多趟都得到同样的回答。取钱的庄户人急了,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亲人挣的血汗钱一旦进入这个以绿颜色为标志的机构,就像铁入了木、蛇入了窟、公狗鸡巴进了母狗×一样死活取不出来。许多人顿足哀叹:庄户孙,庄户孙,谁想给咱亏吃就给咱亏吃。前几年粮管所收咱的粮不给现钱打白条子,现今又有了这中看不中用的绿条子!日他脏娘呀……至夏收前,外面寄来的“绿条子”更多了,可是邮局依旧说没有钱,众多的妇女想想马上要用这钱买化肥种麦茬地,急得一趟趟往镇上跑,脸上挂着再猛的风也吹不干的泪与汗。
终于有一天,人们再去取钱时发现没有了障碍。把绿条子换成现金,庄户人又对邮局的人点头哈腰千恩万谢,仿佛这钱不是亲人挣的而是邮局发给他们的救济金。过了几天,对于奇迹出现的一种解释传遍了乡村,说是外地一个小伙在外头打工挣了钱,打算寄回家娶媳妇的,可是他到家后,拿着早他而来的汇款单连跑一个月的邮局却没取到钱,一气之下在半路上跳崖自杀。这事惊动了上级,上级才让邮局改变做法的。许多取出钱的人特别是妇女们得知这事唏嘘不已,说原来钱是这个青年给咱争取到的,这个青年也真是可怜,咱应该把钱匀一点给他爹娘。查问一番,谁也说不清楚青年是哪个地方的,反正是很远很远。人们只好作罢,拿着亲人汇来的钱赶紧购买夏种物资去。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一些在家买了高价地种的中青年男人发现自已年初打错了算盘。他们仔细地把账再算来算去,越算越觉得种地不行。拿种花生来说,辛辛苦苦一年,最多也就是收个三四百斤花生米,毛收入六百元左右。接着是一系列的减法:减去买地钱一百二十元,化肥钱七十元,农药钱二十元,塑料地膜钱二十元,机耕费二十元,种子费六十元,土地税六点五元,镇村两级各种集资四五十元,自留食用油料折价五六十元,剩下的净收入就不足二百块了。如果种粮食作物,那么净收入还要更少。然而那些出去打工的,如果不被人坑骗,一个月就要起码挣这个数目的。这账算得许多人痛心疾首,他们跺着脚说:不干了呀!刀压着脖子也不种地了呀!
收完麦子,天牛庙又走了一大批庄户汉子。
事情的后果被封大脚发现已是“夏至”后的第四天。今年老汉虽然已是八十五岁高龄,但他还是像往年那样帮二孙子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到了割麦子时他更是天天下地,一双老手一把镰刀差不多能赶得上孙媳妇左爱英。但是干了三天后他忽然觉得那只大脚疼了起来,那天傍晚他疼得一步也不能走只好让孙子推他回家。夜里这脚一直疼,让孙子拿来止痛片吃下也不管用。第二天还是疼,他只好放弃了下地的打算依旧躺在床上。他抱着那只脚对绣绣老太说:“你说这脚是怎么回事?它多年没疼了如今又疼起来了。”然而绣绣老太不答腔,还是像几个月来的老样子呆呆傻傻地瞅屋顶。大脚老汉无奈而酸楚地说:“枝子她娘,你是不管俺的事啦……”
在家躺了十多天,疼痛总算减轻了一些。老汉一心想看看孙子在麦茬地里种下的庄稼,便找一根棍子拄着下了地。拖拖沓沓走到村外,忽然看见了一个让他十分吃惊的现象:收完麦子这么长时间了,时令已经过了夏至了,田野里竟还有许多没种的地!而这种现象自从大包干以后是没有过的。老汉看着那一块块没种庄稼只有一些灰灰菜、青草等茁壮生长的土地,拧着一脸的皱纹大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呢?是怎么回事呢?
走到自已的地里,孙子告诉了他答案。老汉听了,是满脸的惊讶满脸的悲怆:“都不种地了?都出门挣钱去?这种事自古以来可没有哇!庄稼地里不打粮,百样买卖停了行。没有粮食,钱再多有什么用……”
他转身再打量了一会儿那些撂荒地,说:“运垒,他们不种咱种!”
运垒说:“那不是咱的,怕是不行。”
老汉道:“怎么不行?让它们荒着太可惜啦!我去找他们问问,他们真的不种咱就栽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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