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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他当真是尽职尽责地做起保镖,除了路岭出殡那日,时刻守在林然左右,寸步不离。即便是林然与人商谈,对方指明林甬不能旁听,林甬都要客客气气借用三分钟,笑说我先进包厢检查一遍。林然对他这种反常行为未置一词,什么都不再同他多说,也不再向他多问。
林甬从前知道林然攞权很多,却未料他日程能紧促到这种地步。半个月的时间大小夜场与赌场负责人都要面见,林然在楼上与博彩公司证劵部经理谈话,他在楼下棋牌室陪职员们玩麻雀牌,新年第一圈,手气好彩,赢多输少。一个半钟后,林然拄拐下楼,身板硬朗,水浸木拐不过是种权威,其间暗纹一路雕到林然面上,改一个字可以形象唤作皱,皱巴巴抿走情绪,帝冕十二旒,上位者喜怒怎可皆形于色?好恶不应言于表,悲欢不应溢于面,生死不应从于天。林甬起身离座,不知从哪变出红包,将抽屉里赢过的钱都封给陪座几位员工。员工们一捏厚度不止八圈,少东自己掏荷包,像是心情靓,财神爷立刻型翻三倍,型到镜面爆,职员们立刻讲唔该晒少东,种种吉利话太夸张,林甬拎起椅背上外套一面摆手一面往外走,对于为何收到这样多句恭喜发财,暂且还是一无所知。
直到英文章程、Nar1与审计报告两日后交到他手上,方才明白原因。彼时林甬正同家佣学习配茶,手边瓷盏里放八九只小蛋挞,听一样茶叶比例就食掉一个,记不住配方实在是血液都流进胃部消化,忽然有人锨铃造访,家佣Kiki小快步跑去迎客,林甬独自望着屋外草坪上林然打高尔夫的背影,犹是无知无觉,还在用手帕不紧不慢擦拭指尖油痕。随后Kiki引入三位秘书处办事员分属不同公司,几人好似等待行刑般在饭厅旁整齐列队,依次出示文件,递上钢笔请他过目署名。
听他们述明来意,好一会过去,林甬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只是方干净的手又去捏一枚小蛋挞。
林然并非需要保镖,林家产业里正经注册公司不多,除了需要办理股权转让手续的几所之外,其余场所默许林甬随行,是让负责人认清长相。文件页脚每一张都有林甬翻看过后留下的油渍,林然没进屋,林甬也没说话,签完字便让Kiki送走办事员,餐盘清空,他手指发痒,嘴里也发痒,仿佛是口欲期尚未完成,摸出烟盒不告别便离开家。驱车到青山郊外射击场,戴好护目镜同降噪耳塞,那一点不该有的烦躁也在机械的枪击音里逐渐消弭,射击场提供的日产半自动手枪后座力很轻,他一靶打满二十发,平静更换弹匣。
近来他时常重复做一类梦,二十年前轮奸案参与人员全部戴着头套靠墙跪在地面,他行刑般逐一击毙,按下扳机时感觉不是自己,结束后他在梦里低头看向手指,甲盖全裂,细血一路没过指缝。林甬射击有自保意识,一定考虑枪械型号,调整连发间隔,以免手臂震至发麻,降缓反应能力;练拳也会合理安排休息时间,清楚肌肉疲劳将对神经产生影响,格外注意拉伸减少筋膜粘连,按时服用关节保护剂,极少出现身体透支情况;哪怕过往bodybuilding追求肌肉分离度美感,也会控制体脂比率不低于十至十一,防止储能不足,免疫下降。他从十六岁滥杀失控后就开始确保能够掌握自己的一切,林然虽让他不必介怀,但他自己成年前就学会用零用钱约见咨询师,不能容忍失眠导致身体无法恢复,亦不能容忍自己过度依赖药物。即便是身在梦中,当开枪速度超出心底预计,亦会低头迅速查看手指。
从身到心,他都了解自己。他喜欢向潼,为向潼冲动,后来喜欢亓蒲,为亓蒲冲动,在他自己这里都用不上“失控”这个词,包括得知两年前山顶认错对象,只花不到十分钟就抽丝剥茧厘清了所有混乱感情。他的所有行为一一标码,有迹可循,只等他亲自命名认领,如同在申请文件上签字完成确认,他一旦清楚林然防患未然,甚至提前交代后事,配合全程便都省去无意义质问。林然心里想狡兔死走狗烹,林甬懂却不信,更觉言语反驳毫无必要,就像林然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不再向他询问任何事情,只是在半个月内过完了明面暗面所有程序。
林甬许多年后自我审读,会发觉林然对他影响之深,让他一生都在保护者和践约者的位置上,行过于言,再未试过其他可能。
而他一生所有不真诚的话好似都同一个人说完了。可说时也是出自一颗真心,他不认为那是说谎,他希望他安心,只有说谎才能让对方安心,谎就不应当称之为错误。亓蒲从嘉道理离开那天,林甬便去了电话,让阿原亲自坐船到深圳将目标带回香港,决定先斩后奏,独自为他做完一切。他不知亓蒲查出参与人员用了多久,是对方二十年过去逐渐放松警惕,亦或漫长的时间令林然也开始出现疏忽?阿原带人寻访芥樱故地故居,案件参与者亲朋皆被灭口处理,街坊邻里大多亦已搬离,所有调查轨迹想来警方都曾尝试,阿原的人手正于一筹莫展之际,却是林甬在元朗老宅的阁楼旧物里翻出了一份积灰的英文名单。若非他对自己阿爸已有怀疑,哪怕偶然得到这份名单,也不会立刻产生联想。案件主犯欠下高利贷,走投无路,落网定罪,处以死刑,其余零星逃脱法网者被送离香港,易容改名,数十年间或出车祸,或遇空难,死亡时间在人员档案后被单独陈列,字迹泛黄。关于这群法外之徒的遭遇,林甬不认为是林然迟来良知,血债血偿,林甬找来阿原,让他逐个循往确认。
从亓蒲向自己陈明向苓真身与两年前初遇一事之后,他回忆起十八岁的亓蒲,印象最鲜明便是唇下黑痣;因此哪怕宿醉后遗失部分片段,日记中的人称仍旧笃定地错代了向潼,既非巧合,说明许咏琪与亓蒲生母长相必然肖似。向文子嗣单薄,林然当年自允诺向章后,改制世袭,比向文本人更关心新记传承,向文十六岁便在林然帮扶下拢权上位,他阿爸有新记总管之称,并非调侃,三十年来,向文如若步步为营,背后设下营垒之军师便是林然。他上中学时向文年已不惑,林然依旧为对方把关参谋大小事宜,二十年前向文正值精力旺盛之际,开枝散叶,理所应当,林甬了解林然,他阿爸不可能不清查向文每任情人背景利害,即便在阿原找出芥樱前,尚且缺乏关键线索,他就意识到亓蒲生母身世一定非同寻常。否则亓蒲怎可能是私生?怎可能到17k?“向苓”怎可能只会是荃湾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乔装舞女?当从阿原口中证实林然对许咏琪避而不见的态度,阿原说成避嫌,林甬彼时尚在泰国,已有不详预感。
愈发令他心惊在于其间倒推逻辑,他能想到,向文难道不能想到?恶为欲起,追索最终得利,世上本便无案成疑。亓蒲同他公开,他不认为对方意图仅在纠正两年前一场误会,他当年有否动心,对亓蒲而言大抵无关紧要,否则不至于两年缄默;后来重逢,亦当素昧平生。亓蒲为何公开,林甬思绪止步于此,忽然不能够再想。十五那夜他去找他,除了想念,亦是难得之困惑。芥樱身份浮出水面,所有线索自此环环相扣,亓蒲不知林家在新记内部扮演角色之至关,也许不能同他这般立刻将嫌疑定位至林然,可如今他知晓一切,回想亓蒲当初对他坦诚,确是激他,却又是何故激他?
亓蒲也许并不爱他,可他的行为又像是这样爱他;而这份困惑在亓蒲说出“我很想你”时终于成为了隐痛。
监听里亓蒲对路岭承认要向某人下手,他误当成自己;到后来查至芥樱,一切浮出水面,他又不能不怀疑亓蒲或许已经知晓真相,才会前往泰国,好似两年前便已情根深种一般对他说出那些话。但他在泰国到底没能利用自己,未真令他成为人质,只是等回到香港,亓蒲却怎么还能对他说出想他?他怎么能在知晓林然对芥樱做过的事之后对他说出想他?他怎么能明知他们相隔千万重阻碍还对他说出想他?两千度融化冷铁,亓蒲心头那本摊开的日记上写满的却是最不堪的真相。几乎不能想象如果两年前亓蒲真的喜欢过他,如果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不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那么亓蒲如今给他的每一次回应,究竟是在对残忍?亓蒲至今未对林然下手,林甬不知他因何顾虑,最理想是亓蒲尚不知情,他在泰国要杀的人不是林然;最痛是亓蒲已然知情,那夜在嘉道理对他说开心,也是真的开心。
即便亓蒲过去是假意,把他真当傻子,可如今却是他贱格,这样想要他,想要他看着他,想要他爱他;什么事都会有个尽头,他磨着亓蒲、赖着亓蒲,亓蒲再烦,最多就是杀了他,还能拿他怎么办?他甚至找人为他挑好了一把刀,只等从英国运来,亲手送出去。他要告诉他,不能开枪,枪太远了,子弹也太远了,杀,就要用干干净净的一把刀杀;杀,就要走到他面前,亲手将刀捅进他的胸口。哪怕刀是冰的,心是冷的,血也可以是暖的。
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一见钟情?他不问了,也许不必再问了。如若爱他是贱格,他便自贱,他一定自贱。纵对他说千遍百遍中意,心事陈纸,濡笔淋漓,不过繁芜,万语千言,到另一个人口中,原却可以只是一句我很想你。
阿原找人按照指引和地址将剩余参与者活着带回香港,林甬在新界的地下室里亲自动刑,梦里的击毙太仓促,这些人不值一份痛快;他要替他果恩怨,渡陈伤,他寸步不离地守住林然,是想着亓蒲至少不会在他面前就动了手,至于林然亏欠他的,不如父债子偿,不如亓蒲来折磨他,他要痛他所痛,可这痛却是因自己而起,林然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那么他把自己赔给亓蒲,亓蒲可以对他说开心了,那么亓蒲会愿意要他吗?
亓蒲卧在他臂弯里熟睡时这样平静,仿佛所有噩梦都被他挡在了身外。何必让前人的恩怨苦缠后人,清明这天,林甬一早便陪林然到墓园祭拜母亲,向林然确认了之后没有其他行程,将对方送抵元朗后,他便驱车独自前往了新界。解开地下室里高吊的绳索,已经被折磨了两天两夜还未咽气的男人经他一番拷打,此刻软绵绵落到地面,林甬屈膝半蹲,踩住对方甲床全空的手指,拽着他的发根,用一把钝刀缓慢而平稳地割下了他的头颅。让马仔搬来两桶清水,他拿起毛巾,仔细地为对方擦净被血污浊的五官,一颗干干净净、面皮保留齐整的人头,装进备好的礼盒,林甬留下清理现场的指令,随后大步走向了楼梯。
在他登上水泥台阶的同时,跑马地的天主教坟场里,有人正行于一条人迹罕至的长坡,不约而同,他们满手不属于自己的鲜血,都在往高处而去。亓蒲在墓园门外两名保镖拉开枪支保险之前便已手起刀落,利落干脆地割开了二人的咽喉,轻松得简直像是林然为自己预料了死期,选了格外偏僻的去处,只带了这样少的人。鸦青色的柏油路面吸饱了鲜血,包庇了罪行,亓蒲为手枪装上消音器,一面往墓园深处走,一条六岁时他就走过的道,两侧墓碑上的圣母与天使一如过往,仍是静默地注视着他。熟悉的位置前,一道陌生背影,正俯身为墓前的瓷瓶更换花束,亓蒲停在过道尽头,举起枪支时,仿佛若有所感,林然忽然回过头,遥遥相对,向他投来了第一眼,也是最后、最终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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